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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1300年前的诗笺——二读张若虚和他的《春江花月夜》

发表时间:2024-10-14 来源:中国民族报
刘汉俊
 
中国是诗词的国度,唐朝是诗人的时代。
 
大唐289年,为我们留下2000多位入典的诗人和无数的作品,仅《全唐诗》收录的诗篇就达49000多首。
 
一轮孤月初照唐
 
浩如烟海的诗词中,写春江春景、夜色月色的作品多如牛毛,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孤篇冠全唐”,一诗贯古今,成为千古绝唱,一时无出其右者。闻一多为之惊叹说,“这是诗,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张若虚生卒年大约为公元660年到720年。之所以是“大约”,是因为关于其生平履历的史料极少,只能从其它旁证和作品分析中来发现一鳞半爪。研读张若虚的作品,需要把他还原到1300年前,那个时代、那个环境,那个年代的朋友圈里。
 
先看看张若虚和“初唐四杰”的咏月诗。
 
王勃(公元650年—676年)、杨炯(公元650年—693年)、卢照邻(公元634年—689年)、骆宾王(公元640年—684年)等“四杰”中,卢照邻最年长,比张若虚大26岁,其次是骆宾王,比张若虚年长20岁,二人属父辈、师辈;王勃、杨炯比张若虚年长十岁,属兄长、学长辈。把这五位才子的咏月诗一并欣赏,不难看出“四杰”对张若虚的影响。
 
王勃诗《秋夜长》里的“月明白露”“遥相望”“为君秋夜捣衣裳”“调砧乱杵思自伤”,《采莲曲》里的“徘徊江上月”,《滕王阁诗》里的“闲云潭影”“长江空自流”,《秋江送别》里的“明月带江流”,《落花落》里的“落花飞”“徘徊上金阁”等具象;杨炯诗《有所思》里的“相思明月夜,迢递白云天”,《梅花落》里的“愁看妆镜台”“春恨几徘徊”等元素;卢照邻的《关山月》里的“塞垣通碣石”“明月正孤悬”“寄言闺中妇,时看鸿雁天”,《江中望月》里的“江水向涔阳,澄澄写月光”,《明月引》里的“碣石兮潇湘”“照离思”“高楼思妇,飞盖君王”,《七夕泛舟二首》里的“汀葭肃徂暑,江树起初凉”等意境;骆宾王诗《在江南赠宋五之问》里的“潇湘”“寒汀”“江潭”“摇落情”,《月夜有怀简诸同病》里的“可叹高楼妇,悲思杳难终”,《咏水》里的“波随月色净,态逐桃花春”,《望月有所思》里的“千里月华开”“怨绪共徘徊”,《早发淮口望盱眙》里的“洲迥连沙静”“独映寒潭清”等意象,是文之心、诗之眼。‍
 
至此会发现,张若虚学有所用,与“四杰”心意相通,诗情互联,《春江花月夜》里闪烁着同时代的奇彩灵光,是那个时代的菁华之集成,一同辉映在初唐时期中华诗词的星空。
 
唐代产生了诗的高峰,也出现了咏月诗的亮点。《春江花月夜》无疑是那一轮最圆的月、最亮的眼。张若虚的月,是那一夜的皎月,江洗海浴,千古一淘;是那一季的孤月,起势高昂,俯瞰万千诗丛。后诗全是望“月”画月,提笔写月,皆有仰望。
 
明月高悬,在检阅唐代诗人们的咏月作业。
 
陈子昂(公元659年—700年)是张若虚的同龄人,他的“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离愁万千,别绪千万,意蕴深厚而真诚,此刻是揖别的时分,夜色是离愁的弥漫;张九龄(公元678年—740年)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是精美的情景剧,一轮月下,两地相思,诉万里之情肠,写传世之经典;孟浩然(公元689年—740年)的“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轻舟如月,愁思淡泊,心绪比天低,一诗既出,烟波渚上愁更愁;王昌龄(公元698年—756年)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是唐诗七绝的经典压轴之作,有盖世之豪迈、吞虎之气势,“明月”与“关”是力量的昭示、王朝的象征,月在狼烟中高悬,俯瞰西域的苍茫;王维(公元701年—761年)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一闲一落,一静一空,一惊一鸣,写的是自然的山水、怡然的田园,却是落魄文人眼里的山水、失意小吏心里的田园,这“月”便成了诗人的一滴眼泪,欲落却止;李白(公元701年—762年)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有经典的布景、经典的剪影、经典的定格,想家便望月,隔空寄相思,“床前明月”是历代游子共同的凝视,一个民族集体的乡愁;高适(公元704年—765年)的“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读得你天寒地冻、心静意凝。边塞祥和宁静,边防坚实稳固,思乡的飞绪开始弥漫在夜空、在心间,边塞夜之美成就边塞诗之美,却少不得一轮相思月;杜甫(公元712年—770年)的“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是离乱的见证,诗是百姓的心声,是对平安的祈望、对休战的愿望。吟读“月是故乡明”,不带颤音,不含泪光,算是没有读懂,一句吟成千古哭;张继(公元715年—779年)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美在心里,却愁在心上。游子在外,乡愁又起,寒风须紧衣,夜深计归期,只能对月抒情了,思家必读,月便是家;韩愈(公元768年—824年)的“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落寞中的悲凉,无奈中的随命,使月色有了些许的怨色,躺平又反侧,读之意难平;薛涛(公元768年—832年)的“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友人从此别过,音讯杳无,思而不见、梦里也无,惆怅写笔端,写诗为伊人,读诗思故人,君在何方,手余桃粉笺;白居易(公元772年—846年)的“中秋三五夜,明月在前轩。临觞忽不饮,忆我平生欢”,有月却不能聚友,举杯便黯然伤情,诗写人生,人生如诗;元稹(公元779年—831年)的“嘉陵江岸驿楼中,江在楼前月在空。月色满床兼满地,江声如鼓复如风”,心中有美好,满眼都是爱,月是驿楼的快哉风,诗是驿动的薛涛笺,伸手欲接,却是风;李贺(公元790年—816年)的“今宵好风月,阿侯在何处。为有倾城色,翻成足愁苦”,虽是风月情,却有少年维特之烦恼,单纯而美好,美好而单纯,不见阿侯急煞人,月老不开门;杜牧(公元803年—852年)的“寒光垂静夜,皓彩满重城,万国尽分照,谁家无此明”,有月照天下,让爱贮满每一个角落的情怀;“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寄寓了身在北方、心想扬州,对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无限怀念。月是旧照片,诗是纪念封,心在上面盖个邮戳;温庭筠(公元812年—866年)的“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满宫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诗是相思的信笺,月是归程的船票,怎计春寒残月,哪怕关山万里;李商隐(公元813年—858年)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月朦胧、鸟朦胧,诗朦胧、眼朦胧,明月虽好却如泪,一句破防,扯出绵长的思绪,知道了诗主的追忆、追寄、追思之情。妥妥的凄美,淡淡的伤感,遗梦千年。
 
唐诗浩荡在前,宋词葳蕤其后。唐诗月满天,宋词月铺地,宋代文人对月赋词,多有传世佳作,绮丽不输隋唐。
 
在此,看看宋代文人们的咏月诗词。
 
范仲淹(公元989年—1052)的“皓月千里,浮光跃金”,月的广大,月的精微,一诗描尽;苏轼(公元1037年—1101年)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一樽还酹江月”,没有比这更美的月亮,没有比这更深的思念,月是人间一滴泪,诗是千年一片月;李清照(公元1084年—1155年)的“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有弱柳扶风之怜、慵懒迟散之美,她的“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寄的是情,回的是心,满的是泼天的爱。美丽的夜色恰是思亲的序曲,一种相思,两处闲愁;陆游(公元1125年—1210年)的“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秋是月伴侣,月是情代表,有悲哀、悲歌、悲情,更有兴致、多情、豪迈,果然是真切的放翁;辛弃疾(公元1140年—1207年)的“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能上“的卢马”,能开“霹雳弓”,对月抒意,依然是男儿柔情、万丈豪情。
 
这些唐诗宋词中的“月”,无明晦之别、大小之分、盈亏之差,是思念的心在长天照亮,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历来的咏月诗,多是片断、特写、单片、独句、偶得,吉光片羽亮闪闪,经典妙笔熠熠辉;多是情感的主题、咏叹的基调,柔肠寸心情切切,愁怨离恨千千结。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全景式的外廓、深隧般的内涵,立意高昂,洞穿深远。一句“人生代代无穷已”“但见长江送流水”,让你读出真理的味道、大自然的力量,感觉到春江花月夜是哲学的时空在隐现、哲理的长波在舞动,是宇宙的玄机在闪烁、人生的大道在走向远方。让你在空灵中思索天人关系,在浩渺中思考存在价值,在腾挪翻卷的变幻中感悟亘古不变的运动,在分分秒秒中咀嚼哲学的橄榄。
 
这是《春江花月夜》独秀于林的风景。
 
月下独开两枝花
 
读春江的月,你感觉有亮。
 
那不是光,是嫦娥,是嫦娥在广寒宫作晚祷。嫦娥应悔偷灵药,千年万年的惩罚还不够么?碧海青天夜夜心,有心也炼成耿耿丹心赤诚意了。要不,为什么会获得世世代代的凝视、仰望、寄情、歌咏?“江月年年望相似”,年年望,天天盼,愁思寄寓孤月轮。一轮静月高悬,抚慰了多少被风干、沙化的心,柔化了多少铁石心肠,慰藉了多少独走寒凉的灵魂。无论你在哪里,有“月中嫦娥”风情款款地与你对视,有“广寒仙子”香袂飘逸地与你同行,应了你的脚步、随了你的心跳、就了你的高低,你不感觉春意还暖夜生辉么?有嫦娥就有你的琼楼玉宇,高处不畏寒,寒处不恐高,月是你的天庭侍者,有月从此不孤独。
 
读春江的月,你感觉有神。
 
的确是神,是洛神,是魏晋时期的曹植(公元192年—232年)心中的宓妃。曹才子不仅腹中有七步成诗之才情,笔下更有腾云挪雾之万千气象。也是一个初春,也是初春的傍晚,才子途经洛川,下马歇息,林中信步,恍惚之间在洛水之滨、山岩之畔,路遇传说中的洛神宓妃。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般的形影,那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般的仪容,静若轻云之蔽月,行若流风之回雪,让你愣神。那不是洛神,是月神。远望明亮像升腾中的朝霞姐姐,近看艳丽像绿波上的荷花妹妹,洛神与月神浑然一体,以至于“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以至于“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以至于“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怅然盘桓而不愿离去,离去却留下月华缕缕,那是两首千古名篇,让你情有独钟,心心念。读完《洛神赋》,你真的以为那是神女、美女吗?相信不会,那是神在引导你,激发你对美的欣赏与向往。
 
张若虚笔下的月神,曹植笔下的洛神,跨越四百年相遇,是张诗与曹赋在媲美。一个是天上仙,一个是水中神,都是中国式的美好,整体抬高了中国月亮的颜值和中国人审美的望眼。
 
笔走心,文萦怀,张若虚无疑是触碰到了中国情感的敏感点和中国诗词的兴奋点,那就是孤独与思念。
 
 
诗人是孤独的。孤独是一枝花,是生活的状态,人人有体验,时时有感悟;孤独是敏感的泪包,一碰就破,一破便是汪洋大海。孤独是人生的独酌、精神的独唱、灵魂的独白,也是文学关注的兴奋点。孤独是最美的花、审美的制高点。孤独道不得,说了就不孤独。寂寞是孤独的姐妹,孤独诗、寂寞词,占据了唐宋诗词的大半个库存。孤云、孤舟、孤旅、孤月,是文学的意象与指代,是孤独在陪伴孤独,寂寞在思念寂寞。月亮一出,便有孤独;寂寞一现,便是诗意。月生、月升,月悬、月斜,月落、月盈,代表不同的心境,是寂寞的标题在天上打光,是孤独的灵感在满地找笔,是思念坐在草地的小板凳上,期待。
 
思念是另一枝花,在孤独的土壤里寂寞地开放。月徘徊,且徐行,照离人。望月思家,睹月思亲,月色卷不去,月光拂还来。亲人间的惦念,朋友间的牵挂,恋人间的衷肠,征夫与思妇的对话,扁舟子与卷帘人的相望,边城与故乡的遥思,在月光下飞渡如梭。有念有怨,有月不孤。思念道不得,说了更思念。以月为桥,以泪为波,思念在狂奔、在暴走,是无形的诗、无言的歌,在夜的深处响起。天地有回旋,江海两苍茫,何日与君逢,试问鸿雁与鱼龙。“光不度”“水成文”,鱼雁传情人消瘦,锦书难托鲛绡透,泪成行,何以回到你的身旁?远隔千山万水的对唱,在月夜轻轻地弱起,衷肠无限,思无邪,思无期。不知道爱的渡口何在,人生的孤舟走哪条航线,思念只对寂寞说,孤独不与寂寞语,“斜月沉沉藏海雾”,意绵绵。
 
孤独与思念,是《春江花月夜》的高妙之笔,是1300年前的张若虚,留给后世的轻轻一抱。
 
心有春江花月夜,明月摇情树满江。
 
网站编辑:穆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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