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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天蔚:我娘张得蒂
    发表时间:2017-08-25 来源: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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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鉴湖女侠——秋瑾》 1989-1990
    ▲《日日夜夜》 1982-1984
    ▲《宋庆龄纪念像》 1982-1983
    ▲《西藏写生》 1978

    ▲《绣花帽》 1979

     

        1992年,也就是25年之前,我母亲出版了第一部个人作品集,今天终于要出版第二部。时隔25年,新作品集当然收录了一大批新的作品,作为她这25年来艺术足迹的见证。而在艺术之外,我娘也从当年的风华正茂,到了现在的耄耋之年。再精美的画册,也无法记录这样的生命变化,只有作为亲人的我们,陪伴和见证着这个过程。

        我娘的第一部作品集出版于1992年,其时她年届六旬。称一位已经步入老年的女性风华正茂,似有玩笑或调侃之意,但于我娘却是真实状态的“写实”。我娘历尽政治风波,从47岁才真正开始艺术创作,在其他的文字中多有交代。而并非所有人都理解的是,一个错失了自然生命最旺盛时光的艺术家,要想在后续的艺术生涯中“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这是我娘及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不仅挂在嘴上,而且融进生命的一句话——其实是何等艰辛。它所需要的不仅是对体力、脑力下降的艰难克服,更需要面对和战胜的,是自然生命与艺术使命之间的时间错位。在一个正常社会中成长的艺术家已经进入成熟期,开始收获艺术成就和社会影响的年龄,我娘却还艰难地走在探索的路上。直到20世纪80年代之后,也就是50岁到60岁的十年间,她才陆续完成了《诗人艾青》(1981年)、《梦》(1984年)、《丁玲印象》(1984年)、《东方的邀请》(1985年)、《千手观音》(1991年)等最成熟也最具影响的代表作。

        一个雕塑家的艺术高峰,出现在其50多岁的时间段,本来也不是孤例,但在不过四五年的短暂时间里,完成从起步到巅峰的陡升,看得见的是艺术激情的迸发,看不见的则是生命能量的超强付出。那十年间,将我娘的生活状态形容为心无旁骛、废寝忘食,绝不为过。

        其实我娘至今行事的最大特点,就是心无旁骛。在我家日常的“家庭叙事”之中,围绕我娘生活方面的无能,有着各种或大或小、或庄或谐的故事段子。而一个不会任何家务的女性,却得到从公婆到丈夫、儿子、儿媳们的一致原谅,她对艺术的心无旁骛的全情投入,肯定是最重要的原因。这种心无旁骛的投入,不仅让人了解和理解她正在干着一件比家务事重要得多的事业,而且其专注本身就具有一种肃穆的魅力,让她身边的人都愿意成全她为之全情投入的那份事业,即如我爹一生所做的那样。

        被政治粗暴地扭曲了正常的生命程序,却又执拗地试图在被人为缩短了的有效生命中,追寻有价值的生命意义,是我爹妈一代知识分子们融入生命的信念。而在这一点上,我娘又理解和贯彻得格外执着和纯粹。对此她给出的原因是,她娘,也就是我姥姥,从小对她的教育只有两句话:要有事业心,要有报国志。这两句话固然可以为她此后一生的行为提供解释,但我想事情或许还没有这么简单。在我幼承庭训的经历中,也曾在我姥姥口中无数次听到过这两句话,但我依然没有具备如我娘一样的执着,把一件对我的人生和祖国建设都有意义的事坚持到底。

        唯一能解释的是,我娘太过执着地追求一种有意义的人生,而雕塑恰好被她认为是一桩可以帮助她实现人生意义和价值的事业。她的书房上挂着她自己书写的一句“座右铭”:感谢雕塑,让我找到了生命的意义。这句话用水笔写在一块白色的塑料记事板上,就是可以随手写上,也可以随时擦掉的那种。可是,那块记事板已经在那面墙上挂了许多年,那句话始终写在上面。越是看得多了,我越是觉得亲近如我,也未必完全理解雕塑在我娘的生命中,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或扮演着怎样重要的角色。至少,如果没有雕塑,我娘的生命将注定不是完整的,如果没有雕塑,步入晚年的我娘,一定会因为自己的一生没有创造更大的价值、实现更大的意义,而遗憾、自责和不安。

        女性从事雕塑事业,其实有点先天不足,体力上的弱势自不待言,女性相对阴柔谦抑的性格,似乎也不足以支撑优秀雕塑应该具备的那种磅礴张力和雄浑气度。无论西方从古希腊雕塑,到米开朗基罗、罗丹、马约尔,或是中国从龙门、云冈石窟,到汉唐陵墓石雕,都很难看到女性艺术家或工匠作品,其原因固然与时代对女性的歧视有关,但至今在世界范围内亦很少出现优秀的女性雕塑家,更少有以雄浑磅礴见长的女雕塑家,或许就真的不仅仅从社会的角度找原因了。从这个角度观察,即使作为儿子也不得不承认,我娘的作品在气势和力度上确实略显不足。少有的几件大尺度、大题材作品,如立在山东曲阜的《孔子列国行》,为了达到应有的力度,我娘在创作过程中几乎拼尽了“洪荒之力”。这种倾尽内力的作品注定不会太多,多了会要命。

        但即便有着上述弱势,我娘的作品依然有着特殊的动人魅力,且得到了相当广泛的肯定和喜爱。1993年,她的雕塑个展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彼时《孔子列国行》等作品尚未完成,展览集中展示的主要是那一时期的代表作,如《小达娃》、《诗人艾青》、《日日夜夜》、《梦》等肖像或人体,无论体量和题材,都不够庞大。然而,展览取得极大成功,观众的热烈反响超乎想象,留言簿上留下大量毫无保留的赞叹和肯定。

        那时的媒体评论,多以“真,善,美”赞美我娘的雕塑。虽然那时这三个字还算好词,但用它们为我娘的雕塑定调,却总让人觉得隔靴搔痒,不得要领。在我看来,纯,净,才是我娘作品打动人的关键,真,善,美可能只是可以方便借用的现成概念而已。

        我娘的一生,不太像活在这个世界。除了不会做家务,她还不会做在这世上存活需要做的几乎所有事情,从我记事到现在年过半百,我从不记得我娘有哪怕一天是在没有人陪伴、照顾的情况下度过。与这种无能相配套的,是她的不谙世事和对他人的绝无恶意和毫不设防。理论上,你无法设想在包括“反右”、“文革”等历次政治风波中饱受冲击的经历,不在她的心理和情感上留下伤害的痕迹。但真的与她朝夕相处,却又很难发现那些该有的痕迹究竟留在了何处,或者竟是真的已经被化解和包容于无形。

        以我的感觉,我娘从来没有真正踏入过这个纷乱的世界,她小心翼翼地屏蔽了所有她不喜欢、不理解,也无法应对的纷扰,构筑了一个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够广大,却足够单纯和安静,她以这个世界的眼光和逻辑,观察和表现尘世的一角。这一角也就被表现得仿佛脱离了尘世的纷扰。我想这就是总会有人被她的不那么磅礴的作品所震撼和感动的原因。总会有些人的心灵的某个角落,有着和她心意相通的纯净世界。

    网站编辑:穆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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