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侃 

　　无论艺术理论还是艺术实践，现实题材在文艺创作中都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在电影创作中尤为突出。电影自诞生起就从表现现实开始，随着技术的进步，历史题材与科幻题材不断改变电影的表现，但现实的内容、内涵与形式始终占据电影的主要位置。相比其它艺术，从内容到形态，电影都更具有“现实的艺术”之品格。

　　近年国产现实题材影片继承中国电影优秀传统，出现了一些受到社会关注和观众欢迎的好作品，如类型片《战狼2》《红海行动》，艺术片《十八洞村》《我不是潘金莲》《亲爱的》《七月与安生》等，但现实题材影片表现力的整体水平还缺乏新的提升，艺术感染力和影响力与人们对国产电影的新期待仍有不小差距。与同期上映的一些国外现实题材电影佳作相比较，也可对国产电影创作更深入地理解和表现现实，有所启发。

　　首先，现实题材电影的影响力常常在于所呈现现实具有的共鸣性。人气印度电影《摔跤吧！爸爸》《神秘巨星》《起跑线》，所表现的内容都有广泛的社会覆盖性，都展现出了印度社会最具普遍性的社会问题：女性地位、权益和现代转化问题，教育公平问题，阶层出身与宗教信仰产生的地位平等问题等等，都是涉及广泛、且有痛感的现实问题，有些甚至超出了印度国界，是很多国家面临的社会问题，最容易引起广泛的社会共鸣。细观发现，这些涉及广泛、容易引起共鸣的现实描写，更具体说，是一种现实关系的描写，是充满矛盾、纠葛、发展的多重关系的描写，而不是非矛盾或单一关系的描写。观众看到，电影中“现实”的震撼、心动和美感，就在于“关系”的真实生动呈现。中国观众对这些电影的热烈反响，也首先是对影片中这些现实关系的强烈共鸣。艺术接受的共鸣总是更多基于艺术描写与自身经验的真实重合，最普遍的真实带来最广泛的共鸣。《起跑线》反映的教育如何公平是如此，《亲爱的》反映的拐卖儿童问题也是如此。这些影片都是依靠普遍的真实和现实关系描写就足以打动人心。这其中反映了现实主义的一个根本原则，即真实是文学艺术的生命；而现实的关系，主要是现实中的矛盾关系，则是现实描写的根本。一些受到观众好评的现实题材国产影片都是通过真实描写了某种普遍的复杂的现实关系、现实矛盾，而赢得共鸣。《亲爱的》里的骨肉离散、受害家庭变故、受害人与人贩子，都是有切肤之痛和广泛性的现实关系，但影片同时又浓墨重笔地写了买儿农妇的行为关系，从中反映科学文化缺乏对农民铤而走险的影响，以及法律背后的深厚社会问题。《十八洞村》故事单纯，却也表现出丰富的现实关系：扶贫干部对农民的帮助与农民对青年干部精神成长的影响、村民之间的恩怨利害与观念、扶贫干部的理想与曲折，特别是智障女童小南瓜的形象，因为智障而给影片的朴素带来一种奇异，并且体现了农民家的浓浓亲情、历史、困难和改变的动力，使大的关系中充盈着生动具体的小关系，生活关系变得丰满。这些影片都是由人物表现的真实生动丰富的现实关系打动了我们。而另一些市场反应冷淡的现实题材影片一般都看不到真实、多样、普遍的现实关系。有的是缺少矛盾发展的简单化的关系，一些爱情内容的现实题材影片几乎很少有人物精神的关系、社会的关系、影像间的人文关系，而大量是物欲的、时尚的关系，有的是远离现实生活和普通人的奇遇情生。现实题材创作对现实关系变化丰富性的表现还不够开阔，对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科学和文明关系的发展变化，都有待以新的视野开发描写。

　　价值观是现实题材引起观众共鸣的另一重要方面。人们对现实内容的故事容易关注，核心是其中的价值取向与自己的生活关系密切。从《摔跤吧！爸爸》和《神秘巨星》看到，影片的人物故事不仅有鲜明的励志、纯洁的感情和正直的价值观，而且有超出人物故事对于社会正义的呼唤表达，有艺术家对社会固有观念、价值的反思和匡正。从具体人物描写表现出对普遍社会现象和社会价值观的重视，使观众也有了超出人物的更大的心灵震动。《战狼2》和《红海行动》中的中国英雄在营救行动中对中外遇险群众表现出的爱心保护，也表现出一种宽阔的价值胸怀。而同期上映的《老兽》，描写一个经济大潮中的失败者，却几乎处处表现出自私、欺骗、失德的自我放逐，最后被所有子女抛弃。最终画面定格于这个曾经的企业人的独自悲伤，却也难以得到观众同情，因为他身上表现的价值观令人齿寒。影片即使是客观描写，也需要体现影片角度的价值观。一些爱情片都不同程度表现出单纯物欲倾向。《前任3：再见前任》中的一对男女在分手与感情磨合中只有在饭局和床上才找回感觉。《21克拉》大部分篇幅描写女主角的物欲追求，面对从奢华到艰辛的变化，直言“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最后反转却十分突兀。《后来的我们》中的“北漂”青年方小晓谈对象对“北京户口”“博士”“处长”条件的看重，在飞驶的出租车上撒欢地探身高喊“我们就要发了！”却没有珍惜无私的友情，在情欲、生存与理想之间模糊不定，也反映出婚恋价值观上的物欲倾向。影片既是对一对“北漂”青年男女艰辛奋斗与情感失败的同情，也客观反映了其中不可避免的幻想杂质和对幸福的片面理解。普通生活和爱情的价值观是社会宏大价值观的基础，值得艺术创作更为重视，更应该写好。近年许多现实内容的爱情片几乎看不到纯洁的精神世界，一些描写还停留在以情欲、物欲表现来吸引眼球的浅薄水平。而去年的奥斯卡获奖影片《爱乐之城》，同样描写两个草根艺术家的奋斗与爱情，其中也有物欲对女主人公的诱惑，但贯穿始终的是二人对艺术理想的追求，以及最终女主人公的内心反思，甚至没有同居场面。这在时下一些情感电影中似乎是很落伍，却反映了爱情描写的品位差距。爱情、真情与情欲、欲望的描写实是两种不同文化。

　　现实题材影片的影响力也常常在于它能够表现出人们没有看到，却是真正真实的生活面，挖掘出一种现实的隐藏性。《三块广告牌》令人震动和感动，关键在于编导以自己的观察高度，写出这个故事平常视角的深层一面。影片描写母亲因女儿被害，警方迟迟不能破案，而在公路上竖起三块广告牌质问警方，双方矛盾不断激化。故事本可以编成报仇、悬疑、侦探等多种情节片，但马丁·麦克唐纳避开传统套路，描写了警民之间的误解与沟通，情节发展在双方表面对立和警方暗中的暖流涌动中推进、激化、转变，戏剧性与真实性完美统一，使故事对警民关系、社会管理、人的进步，都是一种净化和促进。影片在真凶仍然没有确定的不完整中结束，表明生活的局限性，民众还要保持理性。国产片《烈日灼心》大部分篇幅都是表面真实为真正的真相做铺垫，直到最后“罪犯”服法，看似解决了各种案件关系后，警方却忽然醒悟服刑者并非真正的罪犯，察觉到真正的真实。正是这种隐藏的真实关系被描写，使观众获得理解现实描写的更大快感。更有价值的现实题材电影，往往是在揭示出习以为常却发人深省的更深入的真实，以启迪人们心灵。

　　电影的文化和艺术表现形式能否与观众产生共鸣，也是现实题材影片能否成功的重要方面。其中民族性与现代性融合，加上大众艺术特有的喜闻乐见性，往往是成功的形式。前述几部中外电影佳作都有这样的特点。但也有些国产现实题材影片注重追求形式表现的个性，而忽视观众接受水平，使形式成为观众与本来生动的现实之间的障碍。《寻找罗麦》描写中法三位青年之间纯粹的友情，通篇刻画人物心情和情绪，情感描写细致入微，但其中的文化形式难得共鸣。片中用普契尼歌剧《蝴蝶夫人》中的咏叹调《晴朗的一天》和藏戏《珠玛》的表演，来比喻主人公赵捷对好友罗麦的思念。意大利语的唱段描写日本新娘等待美国军官归来的期盼心情，实际是个悲剧故事，用它来渲染电影主人公对亡友的怀念也是一种艺术表达，并无不可。但观众不了解这部歌剧、这个唱段，就很难理解反复出现的歌唱是什么意思，影片也自然成为小众电影。

　　拍好现实题材，关键在于创作者在现实生活中的位置和如何关心现实的态度。改革开放初期，我们的作家艺术家曾经创作出大量现实题材优秀作品，包括《天云山传奇》那样的优秀爱情影片。其中有一个重要现象，那时的文艺家大多和普通人民大众一样，对民生疾苦和时代精神感同身受，在几平方米小屋的艰苦条件下坚持创作又文笔犀利的不在少数。现在的许多文艺家已经进入富裕阶层，是否仍然保持对现实问题、社会进步的敏锐关注与热情，是值得反思的问题。像阿米尔·汉这样的明星艺术家，已经是印度社会的上层和成功人士，享有优裕的生活，又仍然对印度社会问题保持敏锐的关注，对人的不幸怀有深切的同情，是艺术家非常可贵的精神良知和品格。文艺要创作出有强烈艺术感染力的现实题材作品，艺术家首先要保持对人民的喜怒哀乐与社会变革、社会问题的敏感和热情。